



两个人的耕耘
本报记者 郑蔚
关注农村留守老人——发自湖南
农村留守老人是我国城市化和工业化过程中伴生的一个特殊群体,已经成为我们今天不能回避的沉重话题。
今年重阳节前,本报记者 来到了劳动力输出大省湖南,走进了岳阳县新墙镇大桂村。大桂村与县城相距约20公里。村主任易志强告诉记者,整个行政村下辖画树、刘井元和吴公塘这3个自然村,总共250多户,总人口1226人,人均水稻田仅一亩一二分左右,人多地少,亩产水稻逾千斤,平均每户收入3万元上下。
上世纪90年代中期前,大桂村几乎没有人外出打工,因为地少人多,村里到处可见无所事事的“闲人”,农民生活十分拮据。而如今,250户农家中,外出打工的有近200户。大批青壮劳力前往广东、山东和上海等地打工,使大桂村的经济状况得到一定程度的改善,但农村留守老人的问题也日渐突出。
连日来,记者走访了画树、刘井元和吴公塘这3个自然村的多户留守老人家庭,发现几乎所有的留守老人都肩负着“隔代监护”留守儿童的重任,虽然“隔代监护”密切了外出打工子女与留守老人的联系,改善了代际关系,但让留守老人承受着很大的精神、体力和物质生活的压力。而外出打工子女对老人的经济供养水平却落差很大,经济条件较好的子女每年过春节时给老人2000~3000元,而条件较差的不过百元,甚至出现了经济资源的“逆向流动”,留守老人还要贴钱帮助打工子女。但即便外出子女供养老人的水平再低,老人对子女仍相当宽容,并仍表示支持子女外出闯荡,因为如果全家人困守乡村,则更无改善生活的可能。
与前些年相比,还出现了两大可喜现象:首先是农业机械化水平的提高,几乎每村都有一台收割机,以每亩百元的价格代为割稻,此举大大降低了留守老人的劳动强度;其次是随着手机资费的降低,几乎所有的老人均有一部手机,而农村居民固定电话已相当罕见,正退出市场,这无疑为留守老人与外出打工子女的沟通,创造了过去不曾有过的条件。而值得关注的是,农村留守老人精神生活得到的照顾,仍相当有限,或几近空白。
周小珍醒来的时候,天只有蒙蒙亮。她不用看钟,就知道现在是早上6点。这已经是几十年养成的老习惯了,湖南乡村农民“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”的传统,体现在她身上,就是每天6点钟起床,叫醒孙子;晚上9点钟睡觉,哄着孙子。自打前年7月二媳妇送来孙子浩宇让她带着,这就是她每天生活的周期。
和往常比,今天窗帘布的颜色要灰暗些,这意味着云把太阳罩着了。这让她有一丝担心:可别下雨啊,那块打算种油菜的地还没有翻完呢,要下雨了,浩宇怎么办呢?总不能让这2岁半的娃打着伞跟她下地吧。
4个儿子都在广东打工。邻居问:“儿子把钱你吗?”她说:“把了把了。”
周小珍下床的时候,看了看身旁的孙子。浩宇正嘟着嘴睡得很香,样子活脱脱他爹小时候的模样,这让她心里最深的地方颤动了一下。65岁的她,生过4个儿子、一个女儿,全是她亲手带大的,这4个儿子小时候给她惹了多少麻烦,有时候真让她后悔,她曾埋怨老伴说:你要生那么多儿子干嘛?老伴总回她一句:“养儿防老呗。”可10多年前,还没等上老,老伴就病没了。她一个人过了这么些年,没想到,越是老了,对小娃娃就越是亲了。
她架起柴禾,点着了锅,放上水。然后去门外刷牙洗脸,顺便看了看东边的云彩,还好,太阳已经出了云层。她回到灶间,锅里的水正好沸腾,于是下了一小把挂面,然后从挂着的篮子里掏了个鸡蛋,轻轻地磕到锅里,做了个圆圆的水孵蛋。
冰箱里昨晚上孙子没喝完的半碗肉汤,正好做成一碗肉汤面。她给孙子挑好面,又小心翼翼地将水孵蛋完完整整地盛进去,再去叫醒浩宇。家里总共养了14只鸡,可下蛋的母鸡才两只,一般2天可下3只鸡蛋。这鸡蛋是孙子的“专利”,她一只都不舍得吃。当然孙子吃不完这些蛋,但女儿有时带外孙来玩,外孙也得吃鸡蛋啊。即使还有多,那也得留着,村里亲戚有个生病啥的,也得送点鸡蛋去,省下了人情开销。
浩宇吃饭虽然嘴有点挑,有了他最爱的肉汤,吃面的速度还算快。周小珍自己的饭量越来越小了,一小碗洒点盐花的面条,已经饱了。收拾完碗筷,她就打开二儿子送来的12吋彩电。频道是固定的:央视少儿频道动画节目。虽然这彩电小得如今在乡里难找出第二台,原来贴铭牌的地方只留下干透的胶水痕迹,弄得周小珍自己都不晓得它是什么牌子,但它却依然图像清晰、色彩艳丽,用来看动画片最好,自然成了浩宇最喜欢的玩具。这原本就是二儿子为了给浩宇才花300元买的,如今是唯一可以长时间地吸引孙子的注意力、让她可以趁这工夫完成一件工作的东西。当孙子为喜羊羊灰太郎所吸引,周小珍赶紧把两人昨晚洗澡换下来的衣服搓洗了。
周小珍也确实想过,哪天4个儿子里有一个会给她送台洗衣机来,哪怕是他们家换下来的旧机器,她也可以省点力,冬天洗床单外套的,手不必再冻着。但她从来没有向儿子们开过口,能不开口的,尽量不开口,这是她的原则。
这是因为她知道尽管她的4个儿子先后去广东打工10多年了,但一直还在“打工”,没有“发”起来,也就是说,没有做老板。从田里进城打工的人,要么给老板打工,要么学了门道自己做老板,当“白领”的可能性是很少的。虽然她至今也不知道这4个儿子具体在做什么工作,打什么工,但既然儿子还在“打工”,那可以孝敬她的钱财就有限,这些她都能理解。她不知道4个儿子之间有没有约定,反正也就是每年过年的时候,回家的儿子每人给她塞一二百块钱。她知道这点钱,在村子里绝对算少的。所以每次儿子走后邻居问她:“儿子把(方言:给)钱你了吗?”她总说:“把了把了,4个(儿子)都把了,”然后尽快地走开去,她不想人家说她的儿子不孝。
实际上,虽然她二儿媳送浩宇来时,只留下100多块钱。但这两年春节二儿子回家时,还是多给了她1000块钱,还明说这是带孙子的钱。尽管这钱一个月不到90元,但对她来说太重要了:小孙子每个月的肉和鱼,都要靠着这点钱。
种田是种田,耕地是耕地,娭毑孙儿一起种田耕地
8点钟,她要出门种地了。虽然如今没有了过去人民公社出工时的大喇叭广播,但她生活得仍像钟一样守时。
今天的活,是要去翻坡上的那半亩地。上个月,地里的花生已经收了,赶紧去翻好,因为该种油菜了。油菜要过了冬,到明年5月份才可以收。虽然只有半亩地,也可以收上二三百斤的油菜籽。她可以去开油坊的人那里,用10斤油菜籽换2斤半菜油。这换回来的五六十斤菜油,足够她祖孙俩吃一年的了。
外来的人可能误认为“田地”是一个概念,记者一说“田地”就被纠正了过来。这里的人把“田”和“地”分得很清楚:“田”指的是水田,种水稻,可种一季也可种两季,由农家自己决定;而“地”则是山坡地,多种花生、油菜、芝麻、黑豆等等,一般除水稻以外的农作物都可以种。周小珍家总共有三亩多田、一亩多地。她一个人实在种不过来,两亩田送给别人种了,自己种一亩多。打下千把斤的水稻,自家吃是够了。国家给的种粮补贴,还是按三亩多田算,扣除了农药化肥的成本,她在粮食上还有个四五百元的收入。这对钱一直比较紧的她,实在缺不得。
“跟娭毑(音:āijiě方言,奶奶)下地去,”她招呼上小孙子。浩宇马上找到了自己的装备:一个最小号的双肩背包,里面装满了塑料积木玩具,再放进两小包饼干,背在肩上,跟着奶奶出发了。
周小珍将锄头扛上肩,随手还带着个小塑料椅,这是让孙子在地头坐着玩的。祖孙俩就这么上了路。
这么形影不离地带着孙子,事出有因。去年的一天,她正在屋里炒菜,猛地听到门前水泥路上摩托车的急刹车声音,声音刺耳一直刺到心里,一看浩宇不在屋里,她顿时慌了神,扔下锅铲就冲出屋去。只见浩宇坐在屋前水泥路中间“哇哇”直哭,一辆摩托车翻倒在他前面,离他只有一米远。开车的男人也被吓倒了,压在车下一时起不了身。
从这以后,她每天中午炒菜前都要打开电视机,让浩宇看动画片,再锁上房门才敢去厨房。
从此,她就没有一个人下过地,无论种什么,全带着孙子,就让他坐在地头玩,就当是两个人的耕种。
出村过了一座小桥,前面就没有路了,只能从地里穿过去。山坡高高低低,一条半米深的沟挡住了她,只能先将孙子从背上放到对面的坡上,再找个可以蹬脚的地方,出沟上坡。
走了20来分钟,到了自家地里,她先找片荫凉地,放下小椅子,让孙子坐定,再打开他的小背包,拿出玩具饼干,让孙子定心玩着,才去翻地。
这里的土壤偏红,并不硬实,一锄头下去,就能翻出一片湿湿的深红。
两个来小时,地翻好了。这时,她才觉得自己的腰开始一阵阵痛。腰椎间盘突出已经是她的老毛病了,她去乡医院看病还是3月份的事,乡医院的梁医生上个月就来过电话催她去看病,虽然吃的药有点效,但她想到看病要花钱,拖着没去。
从前年起,国家每个月给她发55元养老金,她舍不得一下子把几个月的养老金看没了。
真想能歇一歇,可想到儿子媳妇也难,那就撑吧,撑吧
今天中午回家有点早,是因为她还要到两里地外的画林村买菜。平常,白菜萝卜小青菜等蔬菜,自己地里都可以种,但鱼肉荤腥还是要买。
放下锄头,她就直接背着浩宇去了画林村。都是乡里乡亲的,店老板对谁家的消费习惯都了如指掌:周小珍要买肉呢,一般是三五块钱,好给孙子吃上三顿。可瘦肉要10元一斤,所以买三五元的肉,就是四两半斤,割的时候不能切多了;她一周买一次鱼,就要当地最便宜的白鲢,最好不要太大,两斤一条已经足够。
今天小卖部就给她留了条两斤的白鲢,4块5一斤,正好9元。让她带回家的,还有一大堆鱼鳔鱼肠,可以用来喂猪。这让周小珍很高兴。
这一来一去,花了将近一个小时。让孙子看上电视,她手脚麻利地用女儿送来的“美的”电饭煲煲上米饭,然后剖鱼、做菜。辣子红烧鲢鱼很快上了桌,饭也焖好了。
男孩大多是喜欢吃肉的,浩宇也一样。“要让浩宇吃点鱼,这对孩子脑子发育有好处”,这是二儿子、二媳妇关照的。她先从鱼肚上取了块肉,细心地将鱼腹上的一根根长刺剔出,对着窗口的光线反复确认没有漏网的鱼刺,才将鱼腹肉放进孙子的碗里。
浩宇还不会吐鱼刺,鱼头和鱼骨才是周小珍全部的荤腥。她一面提防地看着孙子慢慢吃鱼肉,怕万一有鱼刺扎着孙子;一面细细地抿着鱼头和鱼骨上的鱼肉,享受着鱼的鲜美。这对她来说,是每周一次最享受、营养最丰富的午餐了。
看浩宇不肯再吃鱼,她小心翼翼地将剩下的大半条鱼放进冰箱,还要吃两三顿呢。
吃完饭,该是孙子午睡的时间了。正要哄浩宇睡觉,手机响了,是二儿子打来的。她赶紧解锁开机,那头传来二儿子的声音:“姆妈,你好吗?浩宇好吗?”
“好,”她知道二儿子想和谁说话,把孙子揽进怀里,“快,和你爸说话。”
自打周小珍带浩宇以来,二儿子、二媳妇的电话明显多了。如果说过去他们的电话是个把月来一次,如今一周至少来一次。儿子,是周小珍的牵挂;孙子,是儿子的牵挂。
看孙子唔唔哇哇说够了话,她把手机拿了过来,那头已经换了二媳妇,“你们把浩宇接回去吧,”她说:“我老了,一个人又要种地,腰又痛,实在是带不动了。”
二媳妇没有答话,手机那头换了二儿子,那声音有点为难:“姆妈,你就帮我们再带一年吧,浩宇明年就可以上幼儿园了。他上幼儿园,你就可以省心了。”
“我带不动了,我心里老怕浩宇出事。”
“不会的,姆妈,谁不知道你会带孩子。”二儿子在电话里求她:“大哥家的爽爽就是你带的,多出息啊。”爽爽是大儿子的女儿,一直由她带到小学毕业,如今初中住读。从小学一年级到六年级,爽爽得的10张“一等奖”奖状贴满了客堂的半堵墙。
“浩宇上幼儿园,要花的钱就更多了,我们现在得多打工多攒上点。要把他接回来,他妈就得回家带孩子,不就少一个人挣钱了吗?”
除了她娭毑累点苦点,让儿子媳妇多挣点钱,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?
她不再说话,默默地关了机。浩宇手里还握着塑料积木,已经睡着了。她给孙子盖上条薄被,起身就去喂猪。
猪圈里只有一头七八十斤的猪,见她提着食桶进来,欢快地迎上去。
喂这头猪不是为了卖钱,而是为了一家人过年。对周小珍这样的农家来说,一年里还有什么比过年更加开心、更加隆重的事呢?只有在过年前后的二十来天里,这个由她和4个儿子家、1个女儿家构成的大家庭才是完整的、欢乐的。
周小珍家的“年夜饭”,其实是年三十的午饭。乡里没有一户是除夕晚上才吃团圆饭的,最早的人家甚至从年三十的早饭就吃开了团圆饭。谁也说不清这是为什么,只是不同村庄传下来的习俗。
“只要过完年就好了,”周小珍开始安慰自己,过完年,用不了几个月,浩宇就可以上幼儿园了。幼儿园不是已经买了黄颜色的新校车吗?她只要将浩宇送到村口等着新校车就行了。
这个念头刚一闪过,她马上想起乘校车一个学期要交450块的车钱,一年的车钱就要900块。
“真得让儿子媳妇多挣点钱。撑吧,撑吧,能撑多久就撑多久吧。”她这么对自己说着,走出了猪圈。
来源:文汇报
编辑:周兵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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